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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地瓜

悲伤地瓜

 

【韩张82日】一千个冬天

 

关键词:锁链、玻璃、黎明、鸳鸯浴。

 

2w+的无聊故事,注意时间安排。没检查,bug多。

 

 

——————

 

 

韩文清打开手机,确认了两次消息框里的信息无误后推门走进这个他没来过几次的咖啡厅,目标明确地直直走到店里南边靠窗顺数第二桌。

 

“下午好。”他拉开座椅的同时向木桌另一边的人打了招呼。

 

张新杰明显愣怔了几秒,刚刚还在点单板上游移的视线现在只好定在韩文清身上,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你好,你是不是坐错位置了?”

 

思绪一转又意识到是不是自己才是弄错位置的那一个,伸手就去掏兜里的手机。指尖堪堪触碰到深褐色大衣的口袋就听到了对面那个男人开了口。

 

“如果你也是来相亲的话,就没错。”

 

张新杰分神诧异了下,放弃摸手机,反倒是正视桌对面这个男人,毫不掩饰地端详起来。男人大概三十岁上下,收拾得很干净,非要说哪里不对劲儿,就是这人本来就生得壮实高大,再搭上略显严肃的脸色,有点“砸场子”的架势。

 

韩文清今天出门前被母亲强调又强调,嘱咐再嘱咐,在对方炮轰般的唠叨下换上了新衣服。那是一套像模像样的铅灰色西装,非常正统的搭上了白色衬衫和暗红领带。

 

“现在的姑娘都爱这种。”韩妈妈吴淑珍这么说。

 

男人的脸倒是干净,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半指粗的眉毛压入发鬓,下巴上一片淡青痕迹,应该早上刚刮过胡子。

 

西装领带还是太过于正式了,在这个小情调咖啡馆里有点说不出的突兀,倒是更应该出现在西餐厅的样子。相比起来张新杰就随意得多,无非是衬衫加针织衫的常见搭配,室内温暖,外套被他脱下搭在椅背。

 

韩文清蹙眉抬手把领带扯开一截,扭开上头两枚扣子,等服务生把喝的端上桌,端起雾气氤氲的热拿铁呷了一口。手指和身体总算获取了些靠谱的热度,韩文清把手机打开摁到短信的界面,然后越过桌上摆花递到张新杰面前,“你是不是收到了这条短信?”

 

张新杰定神瞧了两眼摇摇头,“我没有,”他笑着继续道,“不过我爸收到了。”

 

韩文清把手机揣进口袋里,“那就是了,我是你今天的相亲对象。”

 

咖啡厅里古里古怪放着前不久大热的《菊花台》,男人伸出手,“我叫韩文清。”

 

“张新杰。”

 

 

韩文清,还有不到三个月就三十五岁,在职教师,从八年前开始就在Q市第三高中教物理。以前谈过两次恋爱,没在一起半年就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虽然脾气有点凶,但都是占理才发火,教学生也很有一套,得过市里的优秀教师奖。

 

韩文清的父亲韩明德是半个企业家,趁着改开的风口白手起家的,和几个朋友一起东西奔波。前些年才从工作了十几年的家电集团退休,买下一套半新不旧的房子后拉着老婆吴淑珍搬离了原来的住处,把那套房子留给韩文清说是给他娶媳妇儿用。韩明德夫妻俩在新的小区住得舒服,偶尔还会在楼下跟街坊邻居唠唠嗑,试图从楼上楼下七大爷八大妈嘴里给自己儿子捞到个合适的对象来。毕竟他们总觉得靠韩文清没指望,等下去说不定再十年也拉不回来一个。

 

刚搬过来那段时间韩明德夫妇和周围一群操心自个儿儿女结婚谈恋爱的家长插科打诨不少,手机里也存进好几个适龄女士的信息,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张新杰的基本信息也名列其中。与此同时,张新杰也被父亲告知有个韩老师条件不错,虽然大他几岁,不过还算门当户对,找时间抽空去见见。

 

韩文清半夜从学校回来就被父亲拉住谈心,他止不住唠叨,也就在老人家提供的联系方式里随意——仅仅只是凭姓名判断第一印象——挑出了见面对象,并在第二天给对方家长发去信息约好两人在周末见面。

 

 

“估计我爸当时光顾着叨叨,也没管别人听没听清,你父亲默认我性别女,而我爸也默认你是女方。”韩文清尽量简洁地解释完来龙去脉,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希望你不要误会。”

 

 

有一说一,韩文清觉得造成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有一半原因还是在自己身上,虽然自己对结婚成家这种事情并不迫切,但是爸妈不行。自己结婚的事两位老人家从五六年前就开始催,不过好在那时候韩文清工作刚起步,父母又忙着各自的事业,成家的事也就年复一年的提起又搁置。现在他们都退了休,没了工作的制约,韩文清自然而然成为重点关照对象,催他结婚的任务再次提上日程,并且频率渐高。

 

对于一位老师,尤其是高级中学的老师来说,入职五六年都还算在新人阶段,韩文清这才教书第八年,教学生涯可以说刚起步。韩文清没那个心情去结婚成家,工作忙是借口,也是事实。

 

 

“那天为什么会选我?”张新杰看韩文清有点走神。

 

“什么?”

 

“你不是说,那天晚上你就是想随便挑一个应付一下你爸妈,怎么就挑上我了?”张新杰不急不缓道。

 

这个问题让韩文清找耳挠腮了会儿,说实话他已经记不清当晚他是怎么挑的,只觉得困想睡觉,至于怎么挑出张新杰这个名字他实在是找不出个合适的理由。

 

“就觉着名字挺不错的。”想了半天,韩文清还是照实说了。

 

“所以我的其他信息你都没了解?”张新杰继续追问,看起来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看对面的男人摇摇头,他接着道:“韩老师你现在不想结婚,我也是。”

 

韩文清闻言咽下一口温热的拿铁,“你也是?”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嘴里的东西不太合他胃口,感觉充满了资本主义腐败的味儿,他轻微地皱皱眉毛。

 

“我的工作虽然比不上你做老师工作量大,但是波动性不小,忙起来也是脚不沾地,”张新杰停顿了下,“更何况我对感情这种事情还是既来之则安之。”

 

“这么说你也是被逼出来的?”

 

“可以这么说。”

 

张新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韩文清也不清楚他是在自嘲还是其他什么。不过好歹对方跟自己的处境半斤八两,这会儿碰到,还真算是有缘分。韩文清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可以交朋友,虽然人看着有些不近人情,但是能跟自己聊这些烦心事的人还真不多,能聊到一起,做朋友就没问题。

 

“我有一个想法,韩老师。”张新杰停下握着铁勺搅拌的手,“你介不介意做我女朋友?”

 

“嗯?”韩文清都没发觉自己的反应让一旁的客人频频侧目,“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既然你我都被逼着相亲成家,今天我们这个乌龙揭过去了,下个周,下个月,家里人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督促结婚的事情。如果我们能处于一种交往的状态,那么在摆出明确的‘不合适’态度——也就是分手——之前,双方家里人都不会再继续抓着相亲不放手。”张新杰看着韩文清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道,“或者换一个说法,我当你的女朋友,你对家里也有个说法。”

 

“……这能糊弄多久?”韩文清将信将疑。

 

“现在这个年代不是自由恋爱吗,男女之间谈个朋友,半年总是能凑到的,三五年的爱情长跑也不是没可能。”张新杰摸着下巴,“而且我考虑了,你父亲拿到我的资料也是他们老年人之间层层传递,不是直接交流的,只要提醒他们不要到处张扬,问题应该就不大……毕竟我们隔得挺远。”

 

 

 

韩文清思考着张新杰提议的可能性,半晌之后总算有了回应,“可以试试。”

 

“其实他们也只是图个心安而已,”张新杰似乎看透了韩文清的心理负担,“我们这么做相当于建立一个缓冲带,能把节奏放慢下来。而且,说不定这段时间内就真的找到了喜欢的人,也不是不可能。”

 

“嗯……”一杯拿铁见底,想起晚上还要回学校批卷,韩文清也作出决定,“那就按你说的来,我们就算成了,你是我,我女朋友。”

 

“最好是还在相处试探,一见面就女朋友这种一见钟情的戏码不太好唬人。”张新杰有模有样地纠正。

 

“好。那今天就找到这儿,这是我电话号码,详细的我们下次再细说,抱歉。”韩文清说着已经开始整理自己的衣领,老妈准备的这套衣服有点紧,他穿得不舒服,穿着去学校也怪怪的,他还得在去学校前回家一趟换套衣服。他叫来服务员结账,张新杰准备付钱被他拦住,抢先付了款。

 

“那我失陪了。”

 

“一路走好。”

 

出了咖啡厅韩文清闻到自己身上还有股香味儿,才发现那味道不是咖啡厅而是张新杰身上的,是和自己相似的笔墨纸张的味道。这时候他反应过来他连对方在哪儿工作都不知道,只晓得名字是张新杰,其他一概不知。韩文清顿时觉得这个假装交往的计划实在是不怎么样,不过很快这些事情就被抛之脑后,学校里学生还等着他的晚自习。

 

韩文清经常觉得教师只要忙起来就会忘了自己是在忙,往往一抬头一眨眼几个小时转瞬即逝,一伸懒腰骨头都嘎啦嘎啦响。办公室挂钟显示时间已经晚上十点,韩文清摞好一沓试卷,跟还在埋头做教案或者批卷的班主任打了招呼收拾回家。

 

或许是硬气的长相给人不好欺负的安全感,办公室里有两三个老师总是会和韩文清一起下班回教职工宿舍,今天也如此。

 

Q市入冬有段时间了,虽然还没降雪,不过室外温度已经直逼零下,韩文清站在教学楼门口搓了搓手,哈出一大口白气。

 

这次期末模拟考三个班的学生物理整体情况还不错,等会儿回家可以好好泡个脚,韩文清暗戳戳地想。之前韩文清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学校教职工宿舍,偶尔才会回家休息,现在爸妈搬去别的小区他不得不每个周抽一两天回空荡荡的房子一趟,以免原本还算干净的屋子因为没人活动积上一层灰。

 

明天周日,可以休息半天,下午还得回学校。上午可以去书店把李艺博上周推荐的小说买了,顺便去菜市场买点卤味,这时间市场上应该有柿子可以吃了……

 

“韩老师?老韩!”张佳乐一巴掌拍在韩文清背上,给韩文清打回了神。

 

“走什么神呢,你手机响了好几次了!”张佳乐指指他的口袋。

 

韩文清这才去摸,刚触到冰凉棱角手机又响起清脆的提示音,还有接收短信的震动。他按出短信页面,看到收件箱堆着四条信息,全都是陌生人号码。

 

大半夜的谁发这么多短信……

 

「我对交往对象没有太高要求,事实上因为还没有恋爱过,所以我不清楚我对另一半的具体要求是怎样的。不过我确定自己并不是急于求成的人,在恋爱上也如此,我希望在交往过程中对方也一步一步来。」

 

韩文清以为是什么骚扰短信。

 

「我在晨风日报工作,是生活版的记者,负责一个专栏的采编。有工作日,每周日是休息时间,节假日也有。不过由于我的习惯以及记者的特殊性,我休息时间往往也在采编过程中,简单点说,我比较忙。」

 

韩文清感到疑惑。

 

「如果你的父母问到,我的相貌大概在七到八分——以一位女性为标准,初见面的优点你可以编造,不要太离谱。缺点的话…我觉得一对有意交往的男女第一面在意的都不是缺点。」

 

韩文清如醍醐灌醒,他确定这是张新杰发的短信。

 

「张新杰?你发这些干什么?」

 

一旁的张佳乐把脑袋凑过来,生怕错过办公室单身大哥韩文清的恋爱史,被韩文清挡住了脑袋。

 

“还真的是谈恋爱了啊?你爸又让你去相亲了?而且还成了?”张佳乐问他。

 

「既然有交往意愿,你总得知道些女朋友的基础信息,你可能不在意,你父母肯定在意的。」

 

得,他忙得都快忘了他今天多了个“女朋友”。韩文清又发过去一条感谢的消息,然后把张新杰发过来的东西都一一存进手机备忘录。张新杰说得没错,自己爸妈还真的可能……不如说是肯定会问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这几条消息好歹让自己不是无话可答。

 

韩文清不自觉抿了抿嘴,这个张新杰想得还挺周到。他这一笑让张佳乐瞥到,后者不禁噤声,夸张古怪地拧起眉毛,转头就跟旁边的人嚼耳朵。

 

“韩文清这肯定有问题,我怀疑他真成了!”

 

刚回到家,韩明德估摸着时间打电话过来,韩文清胡编乱造了一段相亲洽谈故事,还就轻避重地表达了自己想要交往的意思。对面的父亲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一边让韩文清好好把握机会,一边忍不住跟老婆吴淑珍分享说自个儿子总算有人要了。韩文清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匆匆挂断电话。

 

韩文清如果再“狼心狗肺”一点儿,也不至于因为让爸妈操心过多而感到愧疚。他是真不想结婚吗?还真不是。

 

学校里熟悉的同事都知道韩文清大大小小还是谈过几次恋爱,大家都记得的一次就在两年前。对方是隔壁学校的数学老师,也是教高中的,人很精明,也不认输,办公室里同事都觉得这俩人配得挺好,不像有些见着韩文清话都不敢说的。

 

那段关系持续不到半年,对方因为工作调整被调去临市。有人劝说异地恋也不是不可以,保持联系,最后还能在一起的。这说法被韩文清和数学老师双双否定,他俩一致认为这段关系不是非对方不可,身处异地没有想要联系对方的欲望,那么这段关系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自那以后韩文清没再谈过对象,一心扑在教学工作上。

 

 

 

韩文清给自己做了顿夜宵,薅到酸白菜和两个鸡蛋将就着炒出一碗炒饭。热水泡脚也泡得神清气爽,一顿折腾之后已经是零点,男人暂时把工作和结婚的事都抛诸脑后,钻进被子睡到自然醒。

 

 

 

韩文清再去韩明德那里已经是一周之后了,学校里工作刚忙完第一轮复习,父亲那边打电话过来说去他那里坐坐,韩文清用他那被冻发红的脚趾头想都知道爸妈想的什么。

 

“想啥呢,神都飞窗户外头去了!”吴淑珍拎着两口袋菜进厨房,见儿子出神过去就是一巴掌糊人背上,“切菜走神小心把自己手给划拉咯,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正经。”

 

韩文清挑挑眉,“知道了知道了,我好好切,没走神。”

 

吴淑珍没好气地剐了一眼韩文清,“你就跟你爹一个样,经不起说,这就嫌烦了你结婚后不得跳崖去啊?”

 

“结了婚也不见得就非要被唠叨,”韩文清干活利索,厨房里的活儿他也干得顺手,“再说结婚哪哪儿的事,还早呢。”

 

毕竟连女朋友都还没有,结婚就更八竿子打不着。韩文清思忖了下,这话应该没露马脚。

 

 

“你那女朋友呢?”

 

“……他还没答应呢。”韩文清随口应了句。

 

老妈开水龙头洗菜,抬抬眼皮看他,“你爸上个星期不跟我说十有八九成了?”

 

韩文清佯装神秘继续道,“你别光听我爸说,我还在追求过程中,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您可别捣鼓到楼下大爷大妈耳朵里去。”

 

“你妈像那么嘴碎的人吗?不过你也争点气,争取春节把人带过来让我们看看。”

 

春节…那也没多久了啊,韩文清心底一盘算,觉得悬,嗯嗯两声搪塞过去。

 

 

 

到饭点还不见韩明德的影儿,韩文清问吴淑珍他爸去哪儿了,那边人还没说清楚什么这边客厅座机就响起来。

 

“饭做好了。”

 

“不回来吃了?”

 

“哦,行。”

 

韩文清挂掉座机,转身边解围裙边跟母亲汇报电话里的内容。

 

“他晚上不回来吃了。”

 

吴淑珍一听撒开炒菜的手,锅铲碰到锅底砸开几片菜叶:“他干啥去了!?”

 

“说是回来路上碰见老熟人,在对方家喝酒。”韩文清对自己母亲的反应见怪不怪,“剩下的菜别炒多了,我吃不了多少,别我一走你们又吃两天的剩菜。”

 

不过现在这些话似乎已经入不了吴淑珍的耳,女人正通过和锅铲菜叶的较量来表达对丈夫想一出是一出的无语和愤怒。相比之下韩文清还庆幸,免了多话的父亲一顿唠叨。他向来不想面对也不擅长处理。

 

在父母家过夜睡得太舒服还忘记调闹钟的结果就是韩文清一大早黑着脸往学校跑。昨夜落雪,垫起半指高,早些时候看着倒是赏心悦目,不出多久就被行人踩得七零八落。学校里更是如此,踩的人多了雪融化成水,今天还有和市教育局的活动,人来人往,生生把学校门口的小篮球场变成了溜冰场,不少做值日的学生玩得起兴。

 

韩文清今早有巡视任务,差不多是踩着点赶到办公室报道,领下任务皱着眉往楼上走。他手上虽然只带着三个班,一个高二两个高三,但是由于凶悍的长相和说一不二的强势性格老早就让韩文清“名声在外”,上上下下十几个班级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他,也不乏有诸如“韩文清是教导主任”、“下一届校长”、“40岁的单身男”等谣言到处流窜。韩文清本人倒是不在乎,左耳进右耳出,他还没幼稚到跟高中生耍嘴皮子。

 

通常只要是韩文清巡视的日子,几层楼的学生早自习都安分许多,毕竟什么单身男教导主任听听就行,把不安分的学生拎出教室教育加罚站可是真人真事,况且谁对着那张凶了吧唧的脸敢兴风作浪。

 

结束早自习就是早餐时间,张佳乐嫌外面冷,让每天都去教职工食堂吃饭的韩文清给他带碗馄饨,后者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围巾一裹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所在的明理楼到食堂有段距离,从办公室出来中间要经过逸文楼,一段下坡路,穿过篮球场和乒乓球场中间的小道才到教职工食堂。

 

韩文清刚下完坡,正对面大篮球场还有学生不怕冷挽着袖子打球,旁边还站了一排学生看热闹,大多都还端着碗拿着饼的。他从栽了梧桐树的一边走,准备绕过地上的水坑走侧门。

 

 

“额啊——”

 

韩文清刚拐进小道,旁边一个学生许是步子踩滑,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地上片片雪水里去,韩文清眼疾手快捞了一把。

 

“眼睛长着不看路?!”韩文清扣紧对方的腰,右脚后退一步稳住了重心才没让人滑下去。这人估计也是没想到这一脚自己险些劈了个叉,一只手抓住韩文清这救命稻草不放,颇显狼狈地挂在男人手臂上。韩文清还想教训两句,却发现对方并不是学生。

 

尽管只见过一面,韩文清也认得这就是一周前他的相亲对象。

 

“你来这里干什么?”说不意外是假的,韩文清语气稍微放缓了点,不过听起来仍然不怎么客气。

 

张新杰显然也没想到在这时候碰到的是韩文清,他松开拽着韩文清的手,“韩老师早,我来采新闻的。”

 

韩文清也把人撒开,“我们学校?”

 

“是的,”张新杰站稳,指指韩文清背后的综合楼,以及门口拉的红色横幅,“教育局那个,我来写个简要报道。”

 

韩文清循着他的动作望过去,大红色的横幅拉得规规矩矩,他想起来今天学校确实有活动,不过这次与会的基本都是干部们,跟他一科任老师没啥关系。韩文清又回头看看张新杰,这人穿了件米色圆领毛衣,外面套的一件灰白短风衣,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除了瞅着有点知识分子的味道还真的像从外面混进来的。

 

后者大概看出来韩文清的不解,“我提前先来看看朋友,还有个同事估计还有一个小时会到,你们活动十点才开。”

 

韩文清对这个相亲对象是不咋讨厌,不过早饭时间拢共也就四十来分钟,他不想把聊个天把早饭给撂了。

 

“你吃早饭了没?”韩文清边问边往教职工食堂走。

 

“没。”

 

“你不是来看朋友?”感情这朋友早饭都不给一口,韩文清有点无语。

 

“他啊,经常饮食不规律的,我也就来坐了几分钟。”张新杰也跟着韩文清一道走,不知道目的地是食堂还是什么。他刚刚是从学生食堂那边出来的,学生食堂后面有个楼梯口,穿过去后面就是几栋小公寓,韩文清知道那里住的大多是复读的学生和一些教职工家属。

 

“学校食堂不对外人开放…干脆我请你吧。”沉默了一会儿,韩文清觉得有点尴尬。

 

“可以吗?”

 

“一顿早饭还是请得起的。”

 

 

客随主便,张新杰和韩文清一起在一楼窗口打了碗面,还额外拿了两个包子。他没韩文清吃得快,却吃得规矩许多,一口一口的让人看得舒服。韩文清平常和张佳乐他们一起吃饭总少不了杂七杂八的抱怨、八卦还有毫不掩饰的笑声,他早就习惯对那些声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今天碰上张新杰吃东西还觉得不错,连喝面汤的声音都微乎其微。

 

总归是俩大老爷们儿,吃个早饭解决得很快,韩文清要回教学楼,张新杰也接到同事短信说是到礼堂集合,又是顺路,干脆也就一起走了。

 

“一中今年招了多少人?”

“四百出头,比去年少些。”

“分不够?不应该啊。”

“有些划区分的不在这边,去三中了。”

“那会影响后面的升学率吗?”

“问题不大。”

“会不会影响你们老师的工…”

“你是警察?”韩文清有点不耐烦,这人问题怎么这么多。

张新杰脚步略显拘谨,估计是刚刚滑那一脚长记性了,不过还是跟着韩文清的步子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我是记者。”

“你们记者都这么嘴碎是——?!”韩文清一口气还没出完,就感觉被人扯着衣服往后拽了一把,哗啦啦一阵水声,接着脚下就多出滩水,还有些溅湿他的鞋和裤脚。

 

“干什么!谁准你们把水泼这儿的?!”

楼上倒水的人早早溜了,韩文清连个脑袋都没见着,就只剩他的吼声把周围学生吓得不轻。不准在走廊往下面倒水这事他都说过不止一遍,总有学生屡教不改,好在张新杰拉了他一把,不然那杯水估计正中他脑袋。

 

想到这儿韩文清才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个张新杰,他转过身看到男人正在清理自己的风衣衣领,胸口和前襟一片水渍明显刚刚洒上的。

 

“没事,只是打湿了一点儿。”张新杰解释道,他捻起衣领上一片碎屑扔到边上的垃圾桶,那看起来像是泡久的茶叶,“…可能是快上课了学生来不及顺手倒的。”

 

还好没拿什么东西,不然给淋了还真不好交差。张新杰暗自庆幸。

 

他们这刚走到明理楼门口,韩文清就在这儿上办公室,张新杰要穿过明理楼去礼堂,不再顺路。韩文清抓了把后脑勺,然后取下他刚刚出来吃早饭系上的围巾,递到张新杰面前。

 

那条围巾是今年教师节班里学生送的礼物,“不嫌弃就先戴上,你要去礼堂,那儿吹风,别把人吹感冒了。”韩文清也没戴过几次,他往张新杰手里塞,“我赔不起。”

 

“谢谢。”张新杰接过围巾,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戴上。

 

韩文清似乎看透他在想什么,“我在教室和办公室,比你暖和。”刚说完他就走向楼梯,没几步消失在转角。

 

张新杰将围巾利落围上自己脖子,把多出来的那截塞到毛衣和衬衣之间,还算温暖的布料把刚刚那种被淋湿后凉飕飕的感觉盖了过去。

 

“葱花味好重。”围巾堆在张新杰下巴,他下意识地嗅了嗅,然后捂紧赶去礼堂。

 

 

 

张佳乐看见韩文清空手回办公室就知道自己今天早餐泡汤,他把几分钟前课代表收上来的作业丢到对方办公桌上,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抱怨:“不是吧韩文清,请顿早饭都舍不得!”

 

“你平常不都在家吃过才来学校?”韩文清没正眼瞧他,回到自己座位把一沓作业本理整齐,放到右手边等会儿批改。

 

“我这不是今早没吃嘛,吃过我还能让你带,我又不是猪。”另一边张佳乐的抱怨还没消停,看来他确实饿了,耷拉着脑后的小辫子从办公室的前门逛到后门,指望在谁桌上找到点能垫肚子的东西。好在李艺博递了两个半冷不热的夹饼给他,不算一无所获。

 

“老韩我刚刚可看见你和别人在食堂门口卿卿我我哈,你还说没谈对象。”张佳乐向来是个健谈且八卦的人,吃早餐也堵不住他的嘴,他拿着饼靠在椅背,神神秘秘地给韩文清递眼色,“那人我绝对不认识,我可没近视,瞧得清清楚楚。”

 

边上的李艺博看似不在意,实际上也把椅子往张佳乐那边挪了挪,竖起耳朵想要听点饭后闲谈。

 

当事人韩文清没回话,只是去接了杯热水又回到位置,似乎张佳乐讨论的跟他完全不相关。

 

“靠!不会是你女朋友给你送早餐来了吧?怪不得不给我带早饭,是怕耽误你们的二人独处时间是不是!”张佳乐一拍大腿叫道,差点把李艺博手机的茶杯给吓到地上去。

 

“什么女朋友,他男的。”这次韩文清总算给了张佳乐点儿反应,“你再大声点?”

 

李艺博笑得被茶叶呛到,挂着十分悲悯的表情拍拍张佳乐的肩膀:“看来近视得不轻。”

 

“去去去,一天只知道喝茶,养肾还是养肝呢,好意思说我。”张佳乐不甘示弱,踢了李艺博椅子腿一脚。

 

“不跟你们争了,我去上课咯。”李艺博无视挑衅,从桌上拿起教材和红笔夹在胳肢窝,端着杯热水晃晃悠悠出了办公室。

 

上课铃叮铃铃响起,门外走廊出现一阵阵脚步声,都是些打扫卫生或者还没解决完早饭慌慌张张的学生。韩文清的物理课基本都排在三四节和下午,也有晚自习,排在早上头两节的物理课实在少见。他很快批改完手里那沓作业,再次确认了教案,分析透昨晚学生问他的测试试卷压轴题。等日常任务忙完差不多正是九点半,接点热水去趟厕所,就是他上课的时间。

 

本来照常进行的教学在上课五分钟出现问题,韩文清一手粉笔一手试卷,来到一张乱七八糟的课桌前,桌上的书本摞得歪歪扭扭,屉子里的东西也是杂乱不堪,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座位,没人。

 

“你旁边谁?”韩文清敲敲课桌,问旁边座位的学生,“莫强?”

 

那学生战战兢兢的,声音低得要死,右手攥紧了笔极力装作认真听课的模样,生怕韩文清下一秒敲到他的脑袋上。

 

“他人呢。”韩文清紧接着问。

 

“我也不知道…”

 

学生答得支支吾吾的,韩文清实在没完全听清,看起来这学生也不知道多少,他尽量缓和了气氛,在不打扰更多学生的情况下进行询问。

 

“他前两节课在不在?”

 

“在的!”

 

韩文清很快放弃再和这学生交流,他从教室最后又绕到讲台,开始按部就班地讲题。时间过去二十来分钟,一份试卷扫过一半,韩文清把剩下的时间留给学生讨论,自己走出教室在外面拨通了三班班主任潘老师的电话。

 

学生不在教室,第一反应当然是找班主任问问看看这人请没请假,是生病了还是自个跑出学校了,哪怕韩文清不是班主任也不是教导主任,这个情况还是得问清楚的。

 

很明显潘老师那边也没收到什么请假条,莫强这小子八成又是逃课了,韩文清只是个任课老师,收拾学生联系家长这种事还轮不到他,常用手段就是给负责的班主任通风报信。

 

 

韩文清掐断通话,合上手机返回教室,继续他的第二堂课。

 

等他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正巧碰见张佳乐出来,后者夸张地挑挑眉毛,“你女朋友给你送东西来啦!”

 

张佳乐所说的东西,是一张纸条。韩文清来到自己位置就看到了,那明显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撕得十分整齐,上面的字迹却飘逸许多。纸条被夹在他右手边的教案里,露出来一半,显眼也足够安全。

 

“谢谢你的围巾,下次请你吃饭。围巾我先带回去,洗好后还给你。”

 

 

纸条上没有署名,不过韩文清肯定知道是谁留下的。那张纸条最终被韩文清折好放进了自己裤兜里。

 

 

 

张新杰一张是个守规矩的人,这个规矩不局限于什么法律条规,更像是他对于自己的约束,他守时、敢作敢当、言出必行,说好的请人吃饭,那么哪怕是世界末日,他也会先和对方吃一顿楼下的馄饨。他说请韩文清吃饭,当天晚上就给后者发去了一周大概的行程安排,其中还包括了哪些有可能临时发起的采访安排,然后让韩文清把自己的课表也发一份,两个人核对商量一下具体时间,找一个都比较自由的点见面。至于地点,张新杰在短信里说是他请客,所以暂时由他来决定,目前定在一家离报社和学校差不多远的海鲜馆。

 

 

周三下午上完课,韩文清就骑着他那辆刚买不久的自行车往目的地去了。

 

 

海鲜馆不大,正值冬季,上座率也一般。韩文清到的时候张新杰已经把菜点得差不多,看样子菜也是刚上桌。

 

“我猜你来肯定吃了不少风,我要了汤,先喝点。”张新杰帮韩文清盛起小碗汤汁,递到他手里。

 

那汤味道浓郁,关键是刚从锅里起来,热腾腾的,韩文清喝得直打颤,浑身上下爽了遍。大衣外套帽兜里还兜着几撮雪,没来得及掏出来的全黏在布料上化成水,蒸着蒸着就跟韩文清吃辣流出的汗化成朵朵白汽气了。

 

因为在一起吃过早饭,韩文清晓得张新杰就餐时间不喜欢说话,非常自觉地各吃各的。不过这次不一样的是中途张新杰给他夹过五次菜添过两杯水,搞得韩文清受宠若惊,这几十年活下来除了他妈也就只有张新杰这么细心的给他夹菜了。想到这里韩文清破天荒的给张新杰碗里夹了一筷子,毕竟礼尚往来,不过看张新杰那拧巴着的眉毛和欲说还休的神情,韩文清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喜欢。

 

“你今晚有空吗?”结账的空隙张新杰问。

 

“课表你不是看过,我今晚没排课。”韩文清手里拿着张新杰刚还回来的围巾,干干净净,厚实柔软,趁着结账的功夫他干脆手脚麻利地围上了。

 

张新杰今天自己也戴着一条,黑色灰色交织,两端还是齐整的塞在毛衣和衬衫之间。

 

“我是说除了上课,现在才七点半,”张新杰结账完毕,接过零钱规规矩矩放进兜里,“我的意思是要一起逛逛吗,消消食。”

 

 

“没问题,我先把车推过来,你就在这儿等我。”

 

自行车停在离海鲜馆二十来米的巷口边上,韩文清推回来的时候看见张新杰站在路口分岔口那儿跟一个男人说些什么,看两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样子应该是熟人,韩文清觉得这时候过去有点自找没趣,干脆就停在原地等男人走了他才回到张新杰边上。

 

据张新杰介绍,刚刚那个男人叫肖时钦,是他同事,负责的不是一个板块,他俩在一个院子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刚刚碰见了就随便聊了些。

 

“俩男人也叫青梅竹马?”韩文清问。

 

“差不多那意思就行。”

 

“不过你和他长得确实挺像的,也差不多高。”

 

张新杰一本正经,“我觉得不像,除了都戴眼镜短发都是男的,我跟他区别挺大。”

 

“他看起来像你哥。”韩文清右边是自行车,左边是张新杰,这会儿天早黑了,还有几根路灯都一闪一闪的。

 

 

“……换个话题。”张新杰试图掰回话题,“不如说说今天我为什么请你吃饭。”

 

“不是感谢我的围巾?”

 

“那是其一,还有一个是熟悉彼此。”张新杰道。

 

这次韩文清倒是反应得很快,没想到就见了几次面他就能把张新杰的套路摸个七七八八。尽管如此,他还是对他和张新杰那个“女朋友”的计划没什么信心,不过作为缓兵之计有总比没有好。

 

看韩文清没动静张新杰开始接话:“之前给你发的短信已经包含了不少信息,还有上个周发给你的计划表,已经基本可以塑造一个女朋友角色了,韩老师你还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没有,够了。”韩文清摇摇头,他理解张新杰的用意,不仅仅是短信本身,今天的饭局也可以说是他们“恋爱”中的一部分,“今天和相亲对象一起吃了饭聊天也聊得很开心”这种事情说给爹妈估计他们都会乐开花。

 

 

“不过我很好奇,你在你爸妈面前是怎么说我的。”韩文清是真的蛮好奇,“按照之前那些相亲信息,在你那里我们是‘姐弟恋’,不会突兀吗。”

 

“年龄填错了。”

 

“蹩脚的借口。”

 

张新杰微微笑道:“但是我爸真的信了,我很少对别人说谎,对父亲说假话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他不会怀疑我。”

 

韩文清语塞,总觉得这个计划多多少少有些不厚道。

 

“物理老师,工作忙,性格直爽,有一说一不拐弯抹角,长相很合我的胃口,家里有三口人,和爸妈住在一起。谈过恋爱,半年前分手了,原因是性格不合。”张新杰一一道来:“从今天来看,他不喜欢也不太擅长吃辣,不吃蟹,比起白的更喜欢啤酒,平常会开车但是也很喜欢骑单车。”

 

人高马大的但是做事很细心,长了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模样但是实际是给祖国花朵浇水的辛勤园丁,张新杰心里忍不住调侃。

 

眼瞅着一条街走到出口了,再往前韩文清往北张新杰往南。路口有一家糕点铺,张新杰让韩文清原地等着,几分钟过去拎着两袋糕点回来。两口袋一大一小,大的袋子里是绿豆糕,小袋子装了一沓核桃酥。

 

“这是给伯父伯母的,”张新杰把大袋给韩文清,接着把小袋也塞给他,“核桃酥是你的,这家我吃过,味道不错。”

 

 

韩文清还没来得道谢,张新杰从小袋子里抓出一块核桃酥,将其一分为二,一半塞到自己嘴里,满足地咬上酥脆的边缘,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另一半喂给韩文清,一只手还在下面接着碎屑。韩文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张新杰嘴里塞着核桃酥不好说话,就对前者直挑眉,用眼神示意。

 

韩文清一手扶车一手还挂着刚刚接过来的两口袋糕点,只好低头把张新杰手里那半块核桃酥咬进嘴里。

 

味道确实不错,不是太甜,韩文清不太喜欢太甜的。

 

“那我们下周再见。”张新杰跟韩文清道别。

 

“拜拜。”韩文清还在咀嚼,等他反应过来张新杰那个“下周再见”的时候,张新杰已经走进黑暗里了。

 

 

 

 

距离放假还有一个月左右,韩文清带的毕业班物理课第一阶段的整体复习已经接近尾声,日子一天天过,气温越来越低,雪越下越大,体育老师出勤的时间越来越少。

 

天空又开始飘雪,课程表上下午挨着的两节体育课再次空了出来。韩文清在办公室等张新杰的短信,下午六点对方发过来短信,跟韩文清确认时间安排。

 

“张佳乐,晚上帮我看下三班的自习。”韩文清看了眼外面的天气,皱了下眉从办公桌底下掏出把皱巴巴的伞,“任务我已经安排好了,维持下纪律就行。”

 

张佳乐直翻白眼:“大哥,没学生敢在你的课上捣乱好吧。”

 

“翘课也不行。”韩文清一脸黑,最近校里翘课的学生越来越多,哪怕是自己带的几个优秀班也有不听教训的,尽管没有其他学生半夜翻墙那么大胆,但是偶尔会有一两个翘翘自习。

 

“翘课我可管不了,更何况在三班我可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做主啊。”张佳乐兴致缺缺,背对着韩文清在座位上翻他那本从学生手上没收来的杂志。

 

 

李艺博刚上完课回来,碰到正在收拾东西的韩文清,眉毛一撇嘴一撅,边摇头边夸张地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们爱岗敬业的韩老师也有早退的一天!”

 

“人家那是去约会,不像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儿唷。”张佳乐跟李艺博一唱一和,学林妹妹抬手用袖口抹泪。

 

“谁跟你一样,我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好吧,”李艺博回嘴,倒掉水杯里贴在杯底的那些茶叶又继续问韩文清,“不过也不怪我们多嘴,老韩你这几周啊周周都有那么一两天出去得早,是真真好奇。”

 

最后一沓作业本整理好,韩文清戴好围巾——张新杰上周送了他一条新的——揣上钱包,终于给了李艺博和张佳乐一点回应。

 

“约会。”

 

说完就撩起门帘离开了办公室。

 

“哦哦,约会啊……等等,约会?!老韩同志真成了?!”

 

张佳乐:“………”

 

 

从一中出发向西穿过十字路口左转,再穿过一个红绿灯进入步行街道,就是小有名气的小吃街。说实话,张新杰这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沉稳干练,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新时代青年的味道,韩文清原先觉得他会喜欢更有档次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吃饭这方面。之前张新杰请韩文清吃饭的那家海鲜馆就是附近比较有名的馆子,韩文清怎么也没想到比起有档次的餐馆张新杰会更喜欢这些犄角旮旯的小店铺。

 

这两周下来,除了张新杰规定的必须一周一次的见面外只要有时间张新杰就会约着韩文清一起出去吃吃喝喝,逛到哪儿吃到哪儿。然而奇怪的是韩文清竟然每次都答应了,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约会”的地点大多也是双方商定的,有时候会花一个多小时步行去老远的广场,在广场边上买两份鸡蛋仔。韩文清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原来还有这么多地方他没注意到。

 

多次的“约会”让韩文清对糊弄爸妈越发熟练,今天去了哪儿跟人吃了什么对方心情怎么样进展如何如何,从前让韩文清闭口不谈的话题现在他都能信手拈来,韩文清爸妈对儿子嘴里这个“女朋友小张”也是越发喜爱,恨不得明天就能把人娶进家做儿媳妇。

 

 

虽然爸妈那边临时有了交待,但是什么时候把对象带回家看看也成了不可避免的话题,每到这个时候韩文清都用年底工作忙的理由搪塞过去。

 

今天去的地方也是两个人商量好的,汇合之后就直奔目的地——刚开业不久的一家砂锅店。张新杰说这是肖时钦推荐的,店铺位置距离肖时钦家非常近,差不多就三四分钟的脚程。不过距离一中和报社都比较远,俩人决定打车过去,吃完后再步行回家。

 

那家店夹在一家大面馆和超市中间,门面小得可怜,招牌更是毫不起眼。摆放菜品的自助台占去四分之一的位置,厨房又占去四分之一的位置,一楼仅仅能够容纳下两张方桌,不过好在店主另辟蹊径,把店面上下一分为二,做了个小阁楼,上面还能摆上五六桌。

 

韩文清还从来没吃过这种砂锅,就跟在张新杰后面拿碗挑菜,不过他跟张新杰口味差别比较大,看着对方往碗里夹芹菜他就直皱眉。

 

“这也是自助,就跟很火的那个自助餐一样,不过你只是挑材料,不是直接拿菜品。”张新杰按照自助台的摆放顺序有序地把自己喜欢的都夹进碗里,“多亏了肖时钦,不然我也不会发现这家店。”

 

“你之前来过吗。”韩文清问。

 

张新杰头也不回,一心扑在各式各样的配菜上:“没有来过,这是我第一次来。虽然时钦平常有时候不靠谱,但我还是相信他对食物的判断。他既然推荐给我,那么就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他还蛮了解你。”韩文清喃喃道。

 

“不然怎么说是青梅竹马呢。”张新杰转过身,给韩文清碗里夹了两块嫩豆腐,“砂锅不加豆腐很可惜的,试试看。”

 

 

张新杰是笑着的,他并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但是在面对他喜爱的事物——比如合口味的食物——的时候张新杰就很容易满足,给人一种很好养活的错觉,韩文清想。韩文清大概没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也反常,他也会笑,尽管皱眉的次数还是有增无减。

 

韩文清走神的时候张新杰还在说那些他和青梅竹马肖时钦的故事,张新杰经常会提到他,最近已经讲到他们的高中生活。故事里还有一个姓喻的,韩文清没心情去仔细记每个人的名字,只晓得叫喻什么,三个人的关系十分要好。

 

“新杰!”店铺门口有人叫张新杰的名字,韩文清看到个眉清目秀的男人,笑眯眯的,站在门口跟张新杰挥手。

 

“你也来这儿吃啊?”喻文州十分熟稔地蹭到张新杰边上,“早知道让你帮我带一份好了。”

 

“我又不住在学校,亏本买卖我不做。”张新杰已经挑好配菜,把碗放到柜台等老板娘叫号。他一边把喻文州牵到韩文清面前一边介绍:“他叫喻文州,是个作家,就住在一中后面的公寓,之前我去采访那次顺便去看望的朋友就是他。”

 

“这位是韩文清韩老师,在一中任职物理老师。”

 

“您好。”

 

“我好像在学校没怎么碰见过你。”韩文清伸出手跟喻文州礼貌性问候。

 

张新杰脱口而出:“他平常都关在家里,不出门,拿笔杆子的大多都这样,你没见过他很正常。”

 

“新杰说得不错,不过要是以后有机会韩老师也可以到我那儿坐坐。”

 

难怪上次张新杰过去连顿早餐都没蹭到,韩文清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喻文州来得快去得也快,韩文清张新杰的砂锅煲好端上二楼享用的时候喻文州已经带上自己打包好的晚饭回家了。

 

 

刚煲好的砂锅贼烫,锅底都烧得发红,锅里的汤菜噗呲呲的响,冒出的气泡顶起锅盖左跳右跳。揭盖就有一大团热汽涌上来,张新杰的眼镜被蒙上一层白雾,随即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扒在镜面。锅内热气沸腾,各种配菜都挤在一起,简直就像是砂锅牛腩砂锅豆腐等等一系列的大杂烩,看着杂乱无章,味道却让人眼前一亮,看张新杰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就知道了。

 

张新杰好像一点也不怕烫似的,一夹一夹往嘴里送,被烫到也只是张嘴伸出舌尖深吸两口气,泰然自若地再接下一筷子。韩文清现在已经十分熟悉张新杰的某些习惯,一旦动筷他极少和后者主动搭话,久而久之的,他都习惯了在吃饭时间有意无意的注意着张新杰。张新杰夹菜的频率、喜爱的口味、吞咽的表情,还真就被他记了个七七八八。

 

结束晚饭后韩文清把这件事情讲给张新杰听,张新杰吃得满足心情也不错,开始给韩文清分析:“这不是好事吗,谈对象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一点一滴,一举一动,明明是毫不起眼别人毫不在意的事物,在对方眼里都是成了形的。这说明我们相处得很好,简直是模范情侣。”

 

“你懂的挺多,听着一套一套的。”

 

“我从时钦借给我的情感杂志上看的,确实有些道理,街头地摊杂志也不是完全不可信。”

 

“你们平常都这么叫对方?”

 

“什么?”

 

“我听你们都叫得蛮亲密的。”

 

“我们三个的关系是比普通人好得多,也有足够的信任,有时候肖时钦忙不过来我还会帮他校稿。咳,扯远了,”张新杰说得像开玩笑,又把话题绕回来:“我没有谈过恋爱,只能借鉴,书上的碟里的还有别人嘴里的。不过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或许我也有实践的一天,到那时候就知道真假了。”

 

韩文清回想起他以前那几段恋爱,他似乎从来没有去如此细致的观察过她们,恋爱过程十分直白也同等无趣。好像是各自拿出自己的一部分扔进一个玻璃瓶里,付出是平等的,但是除了玻璃瓶里那些之外自己不会再拿出哪怕多一点儿的份量放进去,如果扔掉瓶子也不会觉得有太多的可惜和不舍,就像当初因为职位调动而和他分手的那位数学老师一样。

 

但是张新杰不一样,按理来说他们一起吃饭逛街都是在模仿,是在照章办事,可如今他们一起到书店买书、在公园晒太阳、去后山爬楼梯,聊同一个话题甚至吃同一份鸡蛋羹。或许真的像张新杰说的那样,他们的合作已经达到了模范情侣的标准。

 

两个人走出步行街来到人行道,再往前又是分岔口。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韩文清打了个嗝,“我爸让我过年带对象回家见家长,倒是没听过你家里人催。”

 

“走一步算一步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韩文清难得笑了笑,鬼迷心窍的,在该道别的分岔路口没有拐去回自己家的那条路,而是若无其事的继续走在张新杰左手边。

 

“没吃饱,跟你顺路去前面买点夜宵。”韩文清说。

 

 

难得的周六假期,韩明德早早地给韩文清去了短信,让他过去帮忙安装新的电视机。说是之前那个破电视机早该换了,尺寸小频道少,还信号不好老是花屏,刚好碰上小区旁边不远有个电器广场新开张,凑热闹买台新的。

 

“在家电厂摸索了好几年的人不会装电视,稀奇。”韩文清正在连接各种插头,嘴上一点情面也不留。

 

“你爹我多久没碰这些了你不知道,再说现在这更新换代得多快,新时代的速度老年人追不上咯。”韩明德坐在沙发扒拉昨天的报纸,“再说了让你装个电视机还不情不愿的,有本事早点把媳妇娶进门,我们自然就少去打扰你了。”

 

“不可能的。”

 

“什么叫不可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才多久,现在就谈结婚的事就是得了芝麻丢了西瓜。”韩文清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们就不担心我太心急对方跟我分手?”

 

“哼,别等到姑娘跟别人跑了你再来追悔莫及。”韩明德恨铁不成钢地说。

 

韩文清乘胜追击:“顺其自然最好。”

 

“你…!懒得跟你掰扯,结婚先放一边,你把姑娘带过来让我和你妈看看总行吧,过年的时候走动走动,又不奇怪。”

 

 

 

韩文清语塞,他就知道话题必然走向这个方向,于是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电视机——直到吴淑珍拿着韩文清的手机走过来。

 

“儿子你电话!”

 

韩文清一只手还抓着一堆电线,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接电话,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张新杰。韩文清没有办法,只好站在原地扭头不去看爸妈那两双发光的眼睛。

 

“喂。”

 

“下午好,我发短信你没回所以我就直接打电话了,你今晚有时间陪我去体育场吗,那里新的羽毛球馆开了,之前你说想去来着我就想约你一起。”张新杰等了几秒没有听到韩文清的回复,又重新喊了他一声,压低声音问道:“你那边现在是不是不方便?”

 

韩文清没办法挂电话,刚刚他妈递手机过来明显是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了,这时候两位老人正眼巴巴望着自己,要是把电话挂了那之前撒的谎岂不白瞎。韩文清清清嗓子道:“哦,我正准备和爸妈一起吃饭,他们还问起你呢。”

 

“看来我打得不是时候,你没露出什么破绽吧。”张新杰也小心翼翼。

 

“啊这个,我爸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坐坐,他们特想见见你。”韩文清觉得背后两个人的视线快把自己烧穿。

 

“目前是绝对不行的。”

 

“好的,我知道了,你工作要紧,我会跟他们解释的,晚上有风带好伞。”

 

“噗。”张新杰被这通牛头不对马嘴的电话逗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韩文清的尴尬处境,还是没忍住笑出来。

 

韩文清明显没想到张新杰这时候还有心思嘲笑自己的合作伙伴,不过好在爸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就想着这次是糊弄过去了。

 

“嗯嗯,就这样吧,拜拜。”韩文清迟疑了下,接着补上一句:“……新杰。”

 

张新杰笑得更开心了:“再见,文清。”

 

……妈的张新杰这家伙怎么回事啊!!!

 

韩文清心里怒吼,张新杰一句“文清”叫得他竖起鸡皮疙瘩,没把住劲儿差点一手把电线都给扯了。他挂掉电话,关机。

 

看样子相处得确实不错,叫得这股亲热劲儿,让韩明德和吴淑珍都倍感欣慰。吴淑珍自顾自地感叹:“照这架势指不定明年这时候我都能抱上孙子了,张新杰,新杰,真是好名字。”

 

“张新杰,这名字好耳熟……”

 

吴淑珍开始系围裙:“不是你当初从楼下老李那儿拿的联系方式吗,新时代的新杰出的杰,这么快就忘了你该担心老年痴呆了。”

 

“谁说我不记得……“韩明德声音逐渐消下去,漫不经心翻过一页报纸,眼神游移到还在调试新电视机的儿子身上,没有再说话。

 

Q市再次落下大雪,从体育场回学校的路被交警放上“正在施工”的路牌和路障,明明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晚上就禁止通行了。张新杰接到同事的电话,说那条路因为结冰路面太滑造成三车相撞的交通事故暂时封闭,他们正往事故现场去。两个人商量一番,只好骑单车往娱乐城那边绕路。

 

韩文清也没想到就这么一次绕路会把张新杰绕到自己家里去。

娱乐城实际上是一条街,近几年全国上下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越来越多,Q市的娱乐城就是搭上这波热潮弄起来的,什么游戏厅酒吧迪厅应有尽有,花花碌碌的,一到晚上就有不少学生和年轻人扎堆。今天是周六,周围的学生更多,视线里穿着一中校服的就有好几个,大多都是高一高二的学生,毕竟他们今晚不像高三的那样还在学校自习。

韩文清极少来这里,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所以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学生——前面那个在游戏厅门口操纵机器的小子,绝对是莫强。妈的,他一个高三的这时候在这里不就是逃课?!

韩文清的个性让他在一中没几个学生敢和他作对,但是偏偏就有遇强则强的某些学生跟他过不去,莫强就是其中一个。莫强跟韩文清结怨——莫强单方面认为——已久,最初还是在某次运动会上,莫强因为翻墙出学校被韩文清抓包还被罚绕操场跑五圈,当然他并没有规规矩矩去跑。莫强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学生,对韩文清更是不服,有事没事就挑衅,也不管韩文清是不是真的把他放在眼里,捣乱一次就是赚到。

 

尽管如此,在娱乐城见到韩文清的时候莫强第一反应还是撒腿就跑,而韩文清则是立马追上去,张新杰也跟在后面。双拳难敌四手,两条腿跑不赢两个轮的,莫强一个劲儿往前跑,不到半分钟就被韩文清拎住后颈。韩文清给潘老师拨电话,简单概括了他抓住了莫强的经过,以及给出半小时的时限让他过来领人。等韩文清挂断电话准备给莫强好好上一课的时候他才发现跟在后面的张新杰没了踪影。

 

韩文清真的觉得蛮对不住人的,自己横冲直撞跑了,把人丢在后面没注意,结果因为路滑张新杰连人带车摔了个扎实。还好冬天穿得厚实,膝盖手臂都没磕着碰着,脑袋也没受伤,就是人在满是冰啊水啊的地上滚了一圈,满身的泥浆子,衣服也浸水湿透。韩文清觉得不能再骑车回家,本来就全身的水,要骑车那风一吹非得着凉不可。

 

“先去我家吧,你回家打车也要十来分钟,我家近些,拦出租车马上就到了。”

 

张新杰确实有点冷,水已经渗到衣服内层,挨着皮肤都是如铁般冰冷和沉重,他抬抬下巴指向莫强:“那他呢?”

 

“我自己回学校。”在韩文清开口前莫强抢先道,“不会再跑了,到学校我就去跟老潘报道。”

 

韩文清垮着脸,明显是不太相信,“你真能这么自觉?”

 

“有个条件。”

 

“说。”

 

“今晚我打老虎机的事别告诉我妈,这真是我第一次玩儿!平常我都是看别人玩的……”

 

看莫强一脸真诚的样子,韩文清决定再信他一次,更重要的是张新杰现在这状态不能陪着他等。韩文清随即给潘老师拨去电话,放走莫强带张新杰回了家。

 

于是现在,张新杰正在韩文清家的卫生间洗澡。根据韩文清的建议,张新杰决定今晚暂时先住在韩文清家里,他已经给父亲去过电话。

 

张新杰洗完澡出来带着周身的雾气,湿哒哒的刘海趴在额头,没戴眼镜,脸颊和脖子都因为热水的洗刷而发红。他穿的是韩文清刚找的衣服,一件短袖一条睡裤和一件毛衣,韩文清的体型明显比他大了不只一点儿,因此他的衣服穿在张新杰身上也是大上两号的,尤其是肩宽差距,张新杰穿着韩文清的毛衣手掌都被包在衣袖里。

 

“不太合身,你将就一下。”韩文清也换下沾了些许水渍的夹克,递给张新杰一杯热水;“你先看会儿电视,遥控器在茶几上,我家里电视不太用所以可能很多没信号,无聊的话桌子底下的杂志和书架上的那些都可以看。”

 

“谢谢。”

 

“如果你要上网也可以,电脑旁边的本子里夹着宽带拨号密码。”韩文清拿出一条毛毯放在沙发后转向卫生间:“我先去洗澡了。”

 

电视机里能看的频道确实不多,张新杰调到本地频道,现在十点一刻,正是晚间新闻时间,屏幕上在播放傍晚体育路那里的车祸事故,闪过的人群里还有张新杰同事的身影。茶几上有韩文清常看的书,大多都有翻看的痕迹,有些书页上还有批注,有两本崭新的还没撕下包装。旁边就是韩文清的笔记,张新杰翻过封面,看来是教师教学进程记录一类的,韩文清的字写得很工整,横是横竖是竖,十分规矩。

 

桌子底下东西堆的不少,杂志、作业本、获奖证书,还有几包没开封的麦片。电脑很明显不常用,顶层有一层浅浅的灰,除了电脑书桌上基本都是韩文清的教学材料和工具,还有几张试卷。

 

“嗯?”张新杰看到字典里夹着一张熟悉的纸条,他扯出来展开,是他之前留在韩文清办公室那张。纸条被保存得很好,张新杰把它放回原处,往书柜走去。

 

书柜已经没有太多剩余空间,一半的地方还塞着经济金融之类的书籍,应该是韩文清的父母留下的。除了书就是一些摆件,比如经常见到的翡翠白菜和招财猫。在一个隔间里张新杰看到了他送给韩文清的碟片,他拿开前面的两本书看到更多关于自己的东西:一起在书店买的小说、他上周送给韩文清的水杯、之前吃砂锅的店铺发的广告单、在广场喂鸽子剩下的饲料。

 

卫生间传出响动,张新杰离开书柜回到沙发等韩文清出来,他再次把毛巾搭在脑袋,似乎是为了遮住有些发红的耳朵。

 

“你饿吗,厨房还有点菜,饿的话我能下面吃。”韩文清用干毛巾抹了一把头发,张新杰背对着他坐在沙发,韩文清只能看到对方露在毛巾外面的一截发尾和后颈。

 

张新杰摇摇头,表示没有夜晚进食的习惯,他往沙发右边扭挪动几分,给韩文清留出足够的位置——似乎也是在邀请他坐下。现在距离张新杰平常睡觉的时间还有接近半个小时,他决定把这半个小时交给韩文清。

 

韩文清接满一杯热水在张新杰身边坐下,身上也像对方刚刚那样全是水汽和热度。自打爸妈搬走后除了自己这个家再没其他人来过,今天突然把张新杰带回来,房间也没来得及收拾,包括卧室。

 

“今晚你睡那间,”韩文清给张新杰指了指客厅斜对面的房间,“是原来的客房,不过没来得及收拾,应该需要换床被子,我现在去给你换。”

 

谁知张新杰还是摇头,慢悠悠道:“我睡沙发就可以了,不用那么麻烦。”他用茶杯捂热手掌,笑着对韩文清说:“比起这个我更想多和你聊一会儿,十一点我会准时睡觉。”

 

韩文清听他的话也放弃换被子的念头,身体往后一靠倚在沙发,找到最舒服的姿势跟张新杰聊天:“要聊什么。”

 

“聊我们的交往计划,”张新杰慢条斯理地说:“我有一个表妹,之前我有想过在征得她同意的前提下用她的照片应付你的父母,毕竟没有一张合影甚至一张对象照片都没有很难说得过去。”

 

“然后呢?”

 

“我放弃了这个想法,把其他人牵扯进来终究有种愧疚感,而且不安全,很容易露马脚。”张新杰说,“在我的计划里,我们的关系至少会持续到明年二月底左右,整个过程接近四个月,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韩文清安静地听着,他的右手和张新杰左手相隔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他发现张新杰的手指修长,可能是刚洗过澡的原因显得特别白,还很光滑,不像自己左手右手掌心和指间都是茧,由于长期使用粉笔,他的手是极其粗糙的。

 

“关于我们的谎言——这么说起来有点不好听——怎么收场,你有什么看法。”张新杰把问题抛给韩文清。

 

“分手,除了分手没有其他路可以走。”韩文清答,喝下一口白开水。

 

因为“恋爱”本身是不存在的,要让它合理的结束,就是让“恋爱”走向结局。韩文清想到这里竟然冒出一点不舍来,但要说哪里不舍为什么不舍,他还没有找到答案。

 

他看向他的搭档张新杰,后者也捕捉到他的视线,笑着道:“你说得对,到时候我们只需要找到理由分手,我们这段合作关系就结束了。分手的理由可以十分荒唐,甚至不需要理由,因为这是事实,分手有时候就是没有理由的。”

 

“是。”韩文清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分手后面对爸妈自己也能说有一个过渡期,还能清静一段时间。

 

“我们还差一个步骤就能连通整个计划。”

 

韩文清疑惑:“什么。”

 

“表白,”张新杰突然凑进,指尖扫过韩文清的手背,“我们还没有表白。”

 

张新杰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发梢仍然湿漉漉的,几滴水珠滴落到韩文清胸口的布料。韩文清的呼吸扑在张新杰眼镜镜片,糊出一片白雾。他被人紧盯着,尽管那视线隔了厚厚的镜片,就像山林中的浓雾,但是张新杰的视线还是如此直白,仿佛盯上猎物的狼一般。

 

“所以我们今晚的话题是怎么表白。”张新杰拉出距离,“韩老师,如果你表白你会选择什么方式?”

 

韩文清缓过神,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瞥到卫生间随口答道:“也许是邀请他一起洗个鸳鸯浴什么的。”

 

“好直白,”张新杰眨眨眼,“但是用这个讲故事太难了,已经到了在酒桌上也会有些难以启齿的程度,换一个。”

 

韩文清不懂张新杰的思路,明明只是他们两个的计划,表白这个步骤完全可以跳过,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对外人宣称自己和对方确认了关系,明明只是这样就可以。哪怕有人真的多事要问,自己也有权利不回答。他或许有点生气和愤懑,这种奇怪的感觉是针对张新杰的,不过很难详细的描述这种心情,他总觉得张新杰在没事找事而自己对这件事带着抵抗。张新杰到底在想什么,他和自己是不是有同一种想法?

 

见韩文清迟迟没有回话,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没有恋爱经验,也不懂如何表白,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表白。”

 

一次正常的表白该包括哪些内容?鲜花、拥抱、动听的情话、手写的情书,还是一句承诺,一张存折?张新杰会觉得它们都无聊没用,怎么看都像是浮于表面的形式,或许表白跟各种道具都能契合,有或者说所有形式都是表达情感的载体。

 

张新杰放下杯子,沙发右边的窗户留着一条缝,他透过缝看到窗外,似乎又在下雪。

 

 

“韩文清,我的爱是不是太轻了,轻飘飘,像雪一样。”张新杰叫了韩文清的名字,不再称呼他为韩老师。天是黑的,那些雪在路灯下才会现形,只有在灯光触及到的范围才能看到飘落的雪花,在拥挤在争吵,而在其他地方有的仅仅是一片黑暗而已。

 

韩文清从另一扇窗望向外面,这扇窗临街,外面还亮堂,雪就像打仗的军队一样前仆后继。他下意识回了一句:“不要化掉就好。”

 

等韩文清转过头把视线放回张新杰身上时后者已经没了动静,张新杰睡着了。

 

张新杰倚靠在沙发的一角,手臂搭在扶手上,歪斜着身子睡过去。眼镜还没有取下,因为张新杰低头的动作从鼻梁上滑下一截。他的呼吸很浅,过大的毛衣堆积在肩膀掩盖住张新杰呼吸时胸口的起伏。

 

韩文清看到墙上的钟,已经十一点过四分。

 

他帮张新杰取下眼镜,抱起人走向卧室。韩文清在自己家沙发睡了一晚,而张新杰似乎在梦中听到规律的爆炸声。

 

 

自韩文清和张新杰的交往进入新阶段已经过去半个月,一中这一学期接近尾声,韩文清着手于期末的各项工作,张新杰所在的报社进入年底复盘,加上假期各种大事小事多起来,不少人焦头烂额。韩文清给张新杰发短信取消这个周的周六见面安排,他刚和年级物理组的老师们开完会,定下物理期末考试试卷的内容,周四周五正式考试,后面几天他得在学校阅卷和做期末总结。

 

手机显示今天是一月二号晚上九点半,韩文清刚挂断和张新杰的通话,通话内容无非就是些无聊的日常。学校分配的教职工宿舍是一室一厅,好在还有个小厨房,韩文清拎出白天抽空在菜市场买的蔬菜和鱼肉,矮桌上摆着皱巴巴的家常菜菜谱,是李艺博从家里偷来借给韩文清的。

 

韩文清打开客厅那台小电视调到本地频道,然后回到厨房继续洗菜切菜,等电视机播放到每晚固定的晚间新闻时他已经做好三菜一汤。量都不大,这里就他一个人住做多了吃不完,他每样都先夹一筷子尝尝,味道还不错,韩文清从来没对自己的手艺这么满意过。

 

还有不到十天就是张新杰生日,也是韩文清放假的第一天,他提前预约了张新杰当天的晚餐时间,不过张新杰提出多半要带上喻文州和肖时钦。为了张新杰能对自己的厨艺有正面认识,也为了不在其他两个人面前丢份,韩文清这才开始温习当初从老妈那里学来的手艺,好在他还没丢完,请这几个人吃饭绰绰有余。

 

张新杰并不知道韩文清还在厨房捣鼓,他这会儿刚出报社,因为年底事多,这几天总是在加班。挂掉韩文清的电话之后他和肖时钦一起下班,肖时钦家跟他家隔得远,但好歹有一段顺路,他刚好蹭肖时钦的车。张新杰看了眼手表,十点过五分,算上肖时钦捎带他的车程和下车后一段脚程,回到家也怕是超过十点半,留给他洗漱收拾的时间并不多。

 

张新杰跟肖时钦道了谢独自走在静悄悄的人行道,手机这时候响起来,打开是韩文清发来的消息。是一条彩信,附带一张照片,照片拍得模模糊糊并不清晰,不过张新杰还是能看出来是一桌子菜,大概有红烧茄子之类的。

 

短信里没有其他信息,张新杰勾起嘴角,他突然想破例在这个点给韩文清回个电话。按下韩文清电话号码还没拨出去,有人从背后窜出来用毛巾捂住他的嘴,张新杰第一次感觉到窒息的痛苦,几秒之后他看到天空的星星消失,路灯和手机屏幕的亮光一同熄灭,天上又有雪落下。

 

张新杰是被冷水泼醒的,那盆水冰冷刺骨,浇湿了他的头发,水流顺着额头经过下巴爬进男人的衣领,像一路蚂蚁爬上爬下。比起冷张新杰更难抵抗的是浓浓睡意,现在是几点是他醒过来后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眼镜歪歪斜斜的,张新杰抬头环顾四周瞥到四个男人的腿,他被拇指粗的锁链桎梏着手腕,肩膀和手腕因为长时间捆绑而出现的肌肉酸痛。这里看起来是一个水泥厂,未经粉刷的墙壁上有裸露的砖头和不均匀的泥浆,右手边的墙壁嵌了一扇窗户,破破烂烂的玻璃外面没有光。

 

看来还没有天亮,张新杰想。

 

“现在几点?”张新杰的声音不大,但也没有颤抖,现在他的脑袋还昏昏沉沉的。

 

有个穿破烂牛仔裤的男人发出一声讥笑,他没有回答张新杰的问题,而是把盆里还剩下的水泼到张新杰身上。这次的冷水全钻进了张新杰的裤管,他坐着的那块地方积上一层泥水,比原本的水泥地板更冷。

 

“动手。”

 

男人掏出一包烟,抛出的塑料盆砸在张新杰头顶,身后那几个面相不善的青年一步一步走近。

 

张新杰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报社不是没发生过为了报复而出手的伤人事件,尽管他还不清楚今天这帮人是谁买的人或者手下——他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没找到确切的对象——但是自己的下场他已经预料到,甚至要做最坏的打算。

 

打手一个个逼近剥夺张新杰的视线,意料之中的拳头砸下来,拳头落在他后背、肩膀、额头,张新杰无处可躲只能闭紧双眼避免被伤到眼睛。有人踹中张新杰的肚子,极度的疼痛让他喉咙发出一声如猫般的闷响。地板上的泥水溅到他的胸口和脸上,长裤和外套被弄皱。

 

在拳打脚踢中张新杰试图抬头,他必须看清楚这几个人的脸,尤其是带头的那个男人的样子,如果自己能活着出去警察可能还需要凭借他的记忆抓人。

 

“臭小子看什么看!”有个黄头发的男人一拳打在张新杰眼角,他那副戴了快两年的眼镜被打飞在地,听声音镜片应该是碎掉了。

 

“都说了别下死手一个个都没听见?!”领头男人吼道。

 

在张新杰即将昏迷的前一秒领头的男人打出停止手势,动手的几个人退到后面。

 

“以后别瞎他妈乱写,不然你们报社就等着收花圈吧。”男人把张新杰的手机扔到他面前的地板,不屑地啐了口唾沫:“我们走。”

 

施暴的人陆续离开,走之前有人解开了捆着张新杰的锁链,红色的压痕像一条蛇一样缠在他的手腕。张新杰失去支撑瘫倒在地板,他摸到手机后开机,屏幕上跳出短信通知,短信页面散出的光和窗外的黎明一同到来。

 

从医院开出的证明来看张新杰伤得并不重,大多都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内脏也一切正常。

 

肖时钦总算松了口气,他在大厅缴完费特意去医院旁的百货店买回一篮水果,给张新杰带了他喜欢吃的酸菜炒饭。他回到病房时护士刚好给张新杰上药结束,他把果篮和盒饭都放在床头柜,等护士出去后准备给张新杰喂饭。

 

“我还没残。”张新杰接过肖时钦手里的盒饭和勺子,“你没事做就帮我送套干净的衣服过来。”

 

肖时钦找了把椅子坐到张新杰病床边:“喻文州在过来的路上了,还有你的眼镜,他也拿去配好了新的,估计马上就到。“

 

张新杰埋头吃饭没再回话,肖时钦原本还算笑着的脸猛地变了个样:“打你的人目前已经确定了,应该就是之前我写报道提到的王老板那边派的人。”

 

半个月前肖时钦通过暗线和非正常拍摄跟踪报道了市里一个房产工程的施工队,文章里对施工队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行为有所提及,在报道发出后有关部门也对其进行了检查整改。不过那只是个小工程,施工队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带的,且没造成什么实质性严重后果,肖时钦当时并未过多在意,毕竟他就是干这行的,招惹人的事情没少做。做施工队报道时他正埋头于手上其他的案子,忙不过来就把最后校稿整理的工作交给张新杰负责,张新杰的名字自然而然出现在报纸上该报道的页面。

 

“那施工队是王老板扔给他儿子负责的,被我们……被我搞了之后心里不服气,他儿子买人报复来了。”肖时钦把刚倒好的热水递给张新杰,“但是他没搞清楚,估计是想随意挑出个人对付,抽到你了。警察那边现在已经控制了他们。新杰这次是我……”

 

“打住。”张新杰将饭盒放到一边,擦嘴喝水,直接把肖时钦后面的话给截了。他试着活动手腕,那里的痕迹还未消去,锁链的印痕深深浅浅。张新杰没去看肖时钦,他知道这会儿对方正难受,把好朋友害得进医院要是换作自己心里也会过不去。

 

“那个……”

 

“新杰你说,想要什么?”

 

“下次请我吃火锅,”张新杰下地活动腿脚,腿没有受伤,只是在床上待久了又酸又麻,“记得要凤凰街那家。”

 

“好嘞!”

 

肖时钦脸上终于出现真正的笑容,他知道张新杰并不怪他,开心得想立马抱着人嘬一口——当然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献殷勤般地摸出自己裤兜里张新杰的手机,“我帮你把电充满了,我知道你这时候肯定很想给韩文清打电话是不是。”

 

面对张新杰沉默的态势,肖时钦一时不清楚自己做错了啥。

 

“不打。”

 

“你不是喜欢韩……”肖时钦疑惑。

 

“他见不了我受委屈,这时候打给他他肯定坐不住要来看我,最近一中在期末周,他很忙。”张新杰站在窗户前,医院楼下来往的人太多,晚上铺垫的雪都被踩成了泥水,只有树梢和一些低矮的楼房楼顶上还能看到雪的痕迹。

 

“可是……”肖时钦吞吞吐吐的,“可是我刚刚下去缴费的时候他打电话过来,我就……”

 

张新杰此时恨不得把肖时钦撵出门:“肖,时,钦,火锅,两顿!”

 

 

韩文清请假陪张新杰做完了余下的检查,下午回学校上课,晚上把张新杰从医院接回家。

 

因为怕父亲担心,张新杰对他暂时隐瞒了受伤的事,说是临时出差。

 

回到韩文清家张新杰就被摁倒沙发上,韩文清不让他做多余的事,水送到跟前饭喂到嘴里,还能一本正经地给他朗读报社主任发过来的慰问短信。

 

张新杰窝在沙发,因为身上受伤的地方比较多,医生建议不要直接碰水,他没办法洗澡,韩文清就接好一盆热水,用湿毛巾一点一点地给张新杰擦拭。

 

“嘶——”

 

韩文清的毛巾擦过张新杰额头那块伤痕,听到对方的吸气一时不敢再动手。

 

“我没事,只是些皮外伤。”

 

张新杰身上都是酒精和药水的味道,青紫的淤痕出现在他的额头、眉间、手臂、肩膀和腰腹。实际上真的不是太痛,至少在张新杰的承受范围内。

 

比起疼,那些被打过踹过的地方更明显的感觉是烫,开始是施暴的人留下的皮肤摩擦的烫,然后是涂抹药水药膏刺激的烫。现在,现在韩文清就在他身前,弯着腰小心翼翼擦拭着淤青周围,韩文清的呼吸是烫的,张新杰感觉自己受伤的地方也烫起来了。

 

“你的眼睛……”韩文清注视张新杰眼角的那块淤痕,拇指大块青紫的痕迹。韩文清甚至能想象那群人动手时张新杰的模样,他的眼镜被打落,镜框压在张新杰的眼角,留下了这块痕迹。那些家伙简直不是人。

 

韩文清此时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心情,他愤怒、愧疚、不甘,且极其难过。张新杰说韩文清会冲动行事是对的,如果没有张新杰的劝说和制止,韩文清早就去了警察局。

 

“只是擦破了点皮,不是什么大问题,也没有伤到眼睛。“张新杰抬手想要遮挡,韩文清的视线太烫了,他竟然不敢去直视他。谁知手刚举到一半就被韩文清攥住,对方的劲太大,张新杰没办法挣开。

 

他生气了?

 

“你的眼睛很好看。”韩文清说。

 

“我可以亲你吗,张新杰。”

 

韩文清刚刚确定,他对张新杰的感情早已溢出玻璃瓶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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