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悲伤地瓜 —

剔银灯。用平常心斟酌的一封遗书


“听说这里死过人,是被水淹死的。”陈陈站在溪流中央的石板上说了这句,他望着几个不足小腿肚深的塘子沉默下来,因为一起上学的小孩子队伍里没有一个人理他,只有沟子旁边的银杏树哗哗地响。

这条小溪的源头在山上,跟陈陈家所在的地方差不多高,一股股的小水沟在两座山之间找到了微妙的平衡点,然后安营扎寨,生长成现在这条快三米宽的河,坝下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起了个名字,叫鱼子沟。

陈陈今天情绪不太行,他落在了平常一起上学的小队伍尾巴上,讲笑话也没一个人听更没人捧场接话。从他家到学校需要走整整一个小时,三分之二的时间他都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蹦哒,从他开始去学校的这三年里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无聊。一小时的路程,一小时没人理他。无聊透顶,清亮的鱼子沟现在在他眼里都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癞皮狗。

陈陈和上学大部队准时到了学校,踩着预备铃一股脑儿涌进教室,再用放书包找教材这一通轰轰烈烈的动作带起哐哐当当的声响,掩盖下几句上课前的标准小话。

三年级,已经开始学英语了,但是村里的学校并没有专业的英语老师,语文老师偶尔有兴致会教学生几个单词,毕竟那几个英语字母和拼音好像也差不了多少。大多数时候的英语课都由体育老师代劳,门背后破旧的课表上那几节英语课就是体育老师用中性笔写上去的。

不过今天体育老师没有来,陈陈在课间听了几句前后同桌的悄悄话,知道体育老师去寨子上给他小儿子烧纸去了。

本来陈陈还想多听几句,他问前桌那小儿子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可惜对方似乎并没有再谈论下去的意思,他们没理陈陈的问题,直接把话题从体育老师的小儿子拎到了手里涨价的饭票。

陈陈恼啊,他的好奇心被猫抓着挠来挠去,滚成毛线球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又不爱读书,人坐在教室,心思已经飞到他家山坎那条沟里去了。

——直到他发现那封遗书。

遗书是陈陈从桌子底薅出来的,白苍苍的信纸被书本压得平平整整,没有信封,只有两张对折再对折的学校小卖部卖的那种普通信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平,用他只装了几百个汉字的小脑袋仔细研读起来。满满两页都是模模糊糊的铅笔字,歪歪扭扭,陈陈能看懂的不多。

这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小男孩留下的,看遗书最后留下的日期他知道这应该写于一年前,内容他能理解的或许只有不到一半。陈陈认识的字实在是少,他自己都觉得该好好学习下。等坐在最后一排的他抬头想认真听课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节班主任的数学课,学乘法除法好像并不能教会他多认识几个字。

鸡兔同笼啊乘法口诀啊,都是好无聊的东西,比每天都走过的路还无聊,像炊壶里半开不温的水,没有烧开不能下肚。干燥的风烦人,知了断断续续的喘息也很烦人,叽里呱啦的班主任更烦人。

干脆写遗书好了。

他这么想,也确实这么做了。

自带橡皮擦头的木铅笔,足足还剩一半的小字本,他拿号这两样武器,英勇得像个赶赴战场的勇士。

首先,名字是陈陈,十岁,男,家里有爷爷奶奶和哥哥,哥哥在镇子里读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

这会是午休,窗外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从天空坠落到房顶,顺着房顶和树叶滴落到半尺深的檐沟。班主任坐在藤椅上扭动两下屁股,维持着半趴的姿势继续他轰轰烈烈的鼾声。陈陈的前桌在赶作业,烂垮垮的语文书翻得飞快,书页彼此摩擦,黏上空气中飞扬的灰尘。

啊,要留下些什么话给什么人哦。

一年半没有回家的爸妈,去世的外婆,坎上的鄢家,屋下的王老汉,坡上的牛,还有邻家的狗。

如果我死去———

爸妈要回来给我搞个葬礼,我家还没有我的棺材,木料我想要大山的水杉。我要去见外婆,如果能再见到她,我还要黏着老婆婆给我煮方便面。鄢家我不熟悉,不写好了。王老汉没有媳妇儿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好惨,我要让爸妈给他送一筐红薯。呃,我不喜欢牛,我被牛顶过,牛粪很臭。我也有过一只狗,被坡下的陈家用锄头打烂了脑袋。

一个字被他用铅笔从上一格硬生生扒到下一格,像只横死在柏油路上的野猫,光明正大地炫耀它的尸体。

等到下午放学,陈陈最后一个字落笔。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写完这封完整的遗书,甚至找出了几百年不用的新华字典。在其他学生收拾书包的几分钟里,他再三考虑,还是把遗书从小字本上撕了下来,把它们和他发现的那两张信纸一起规规矩矩折好垫到了桌子最底下。

回家的路上陈陈没再说什么话,他也不在意是不是有人理他,他只觉得写完遗书的自己太棒了,比电视里的香港警察还帅,比动画片里的猫眼女神还酷。陈陈快乐得像个小神仙,他的脚步越来越轻盈,在湿哒哒的柏油路上像钢琴键块一般停落起伏。他甚至哼起他最不喜欢的音乐老师教的鲁冰花和少先队队歌,歌声飞过柏油路路口的杂货铺,飞越山脚下的村庄,飞到最高的那棵银杏树树梢,被翻滚的泥水拉扯进水沟里。

一个下午的降雨让鱼子沟不再是一条癞皮狗,它张开臭烘烘的大嘴,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舐石块和土岸。

陈陈这时候在回家大部队的最前面,他踏过仍在水面之上的石板,跟着他的歌声,如银杏叶般轻盈地点过不规整的石块,走向鱼子沟的上游。

那里有个穿校服的男孩子,看起来和陈陈差不多年纪,他坐在水沟旁边的大石块上,小腿肚拍打着黏满了青苔的石壁。

陈陈走上前和他并排坐下,跟他讲了他今天多么无聊,但是写了一封遗书,又是多么骄傲。男孩子愣了一下,说他一年前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跟着爸爸去庙会啦,可是回来之后他爸爸就再没理过他,他把遗书放在父亲教书的教室,希望男人能早早看到。

我看到你的遗书啦,谁会看到我写的呢。

也许我们再等一等,就能等到下一个能看到遗书的孩子了。

希望他不要和我们一样,是淹死在水里这种痛苦的死法。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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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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